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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《光明日报》 2015年01月26日头版头条)
距离湖南省桑植县城10多公里的洪家关,是贺龙元帅的故乡,著名的桑植起义策源地。
洪家关东北角山坡上有个院子,门前有棵马桑树。这是湖南省最早建立的光荣院——桑植县洪家关光荣院。
花木掩映,地面洁净。阳光下,欢声笑语。
人们告诉记者,洪家关光荣院温暖不冷清,因为有个好院长。共产党员贺晓英用28个春秋,默默抚慰着一群逝去和健在的英雄。
“汤小妹连悬崖都跳了,我苦点、脏点又算什么呢?”
贺晓英是光荣院第二任院长。
1986年,洪家关光荣院老院长顾菊香退休前,找到高考落榜后当工人的贺晓英:“到光荣院当服务员怎么样?”
贺晓英答应了。那一年,她24岁。
生活在光荣院里的,是老红军、老赤卫队员、老八路、老战士和烈士的亲属。
贺晓英上任了。做饭、洗衣、挑水、劈柴、搞卫生,为老人洗脸、梳头、剪指甲,样样都要做。有空还要打理院前院后的花草树木。
那天,钟善松老人溘然去世,老院长恰好外出。贺晓英第一次独自处理遗体。她屏住呼吸,颤抖着手,一点点地给老人擦身、更衣。做完这一切,汗水浸透衣服。
光荣院里的老人,每年都要“走”几个。送老人成了贺晓英经常性的工作。
抗美援朝伤残军人陈进带,中风半身不遂。因光荣院唯一的男服务员请假,老人几天没洗澡,身上很不舒服。贺晓英打算给老人洗澡。
见一个年轻妹子要给自己洗澡,老人很难为情,不肯脱衣。贺晓英坚持,老人含泪点头。
红军家属刘金香卧床三年。在生命的最后一年,老人神志不清了。一天,贺晓英正给老人喂饭,老人大小便失禁。贺晓英忍不住跑到外面呕吐起来。呕吐完了,她又回到老人身边,继续为刘奶奶更衣。
28年里,贺晓英先后照顾了117位革命老人,先后送走了其中83位,每一位都活到80岁以上。
贺晓英—— 有人问我,父亲当局长,你为什么愿意干这差事?
我爷爷贺学锐是贺龙的本家,19岁跟着贺龙参加红军,当了连长。1933年,他为掩护师长贺锦斋牺牲了。仅洪家关贺氏家族就有83人成为革命烈士,留下72个寡妇,我奶奶就是一个。
当年贺龙起事洪家关,族兄贺连元一直跟随。1930年,贺连元在战斗中牺牲,留下年轻的妻子汤小妹。1931年,贺龙来到汤小妹家,托付一件重要的事情——照顾留下的6个红军伤病员。汤小妹答应了。
国民党清乡队来追捕伤员。汤小妹将伤员藏在山洞里。清乡队快到洞前了,汤小妹带着儿子往山顶跑,引开敌人。这是一条绝路。
敌人越追越近,汤小妹故意大喊:“刘营长,张排长,胡子(贺龙)把你们交给我,你们怕连累我,怎么就跳了崖。我怎么向胡子交代啊。儿啊,要死我们娘俩与红军死到一块。”喊完,娘俩牵手跃下悬崖……
悬崖深不见底。敌人误以为红军伤员也跳了崖。
小时候爸爸带我去光荣院,听老人讲故事。听一回感动一回。我是烈士后代,父亲又是民政局局长,照顾好革命老人是我们该做的事情。为保护红军伤员,汤小妹连悬崖都跳了,我苦点、脏点又算什么呢?
“深的感情就像溪水,从山里流出来,融在一起,就分不出你我了”
每天早上6点,贺晓英起床。烧火,喂猪,送饭喂饭,种菜。老人一日三餐花样多,早餐包子馒头稀饭,中晚餐荤素搭配。
光荣院有四亩地,贺晓英还租了附近农民两亩地种菜种饲料,每年养七八头猪,为老人改善伙食。
餐桌上放公筷;老人生日吃荷包蛋,唱生日快乐歌;老人房里有空调、卫生间,娱乐室有电视、麻将、象棋、扑克……老人们想玩就玩,轻松快乐。
2011年,82岁的谷伏登患了胃癌,贺晓英每天陪他。老人说想吃枇杷,可枇杷已过季。贺晓英到光荣院后山去找野生枇杷树。找来找去,终于在山坳里找到了树上残留的三颗枇杷。
她将枇杷剥开,喂到老人嘴边。老人嘴唇颤抖着:“好,好甜!”
烈属余秀英长期孤单一人,患上忧郁症。贺晓英白天开导,夜里陪伴。在老人最后的日子,贺晓英把自己的床和老人合在一起,悉心照顾。
老人临走,掏出两块银圆:“女儿,这两个光洋我一直舍不得花。现在也没用了,给你留个念想吧。”
这两块银圆如今存放在光荣院纪念室里。
83岁的老人谭泽然拉着记者的手:“我编了一个顺口溜,你给记记?”
“光荣院长贺晓英,她对我们最关心。虽然不是亲生女,她比亲人还要亲……”
谭泽然是抗美援朝老战士,5年前进了光荣院养老。其实,他家就在附近。他给自己立了个“规矩”:不在外面过夜。有时外出喝喜酒,亲戚挽留住宿,他总是说:“我要回去。”
“你回哪里?”
“光荣院才是我的家。”
贺晓英—— 我有四个职务:院长、护理、厨师、小工。光荣院是革命老人的家,更是我的家。是家,就得有家的样子:干净,温暖,有人气。
时间一长,就有了感情。那一年,县民政局把洪家关光荣院5个老人“调”到县城敬老院去,他们不习惯,吵着闹着又回到了洪家关。
陈伯厚,英雄欧阳海的战友。欧阳海推战马牺牲,他亲眼见到。他的脾气也像战马那样倔强,也是个吵着要回来的老人。每次我外出开会,老人都会站在门口望我,一站好久。每次我回来,他们迎上来,像孩子一样大喊:“院长回来啰!”
深的感情就像溪水,从山里流出来,融在一起,就分不出你我了。
“没有昨天,哪有今天?没有他们,哪有我们?”
贺晓英自己的家离光荣院不远,也在洪家关镇上。其实,家庭需要她,她的丈夫韦绍平瘫痪26年了。
1985年,她与韦绍平结婚。公公是桑植县民政局副局长,她父亲的副手。门当户对,大家都说好,她自己也满意。
没想到婚后三年,丈夫患脊椎管畸形压迫神经症,病情发展得快,半身瘫痪坐上了轮椅。
贺晓英刚到光荣院工作不久,一边要照顾光荣院里的老人,一边要抽空回县城照顾丈夫和年幼的孩子。
看着儿媳这么累,公婆十分心疼。
“晓英,你太不容易了。你还年轻,你想离开的话,我们也不会反对。”
“我不想。你们放心。”
“那你安心照顾光荣院的老人吧,家里还有我们。”
公公婆婆搬到儿子家住,照顾两个孙子和瘫痪的儿子。2007年,一家人把所有积蓄拿出来,在洪家关镇盖了一幢小房子。从县城搬到乡下,只为方便和团圆。
欠债的日子不宽裕。贺晓英多年没添新衣服,一年四季穿工作服。近两年家里境况稍好,贺晓英首先想到的是,给丈夫买一台电脑上网,给公公婆婆买一台空调。
“我们是不幸的一家,又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家。”公公对记者这样说。
“我对得起领导,对得起革命老人,就是……对不起他们。”贺晓英谈起丈夫和公公婆婆,不无愧疚。
贺晓英—— “马桑树儿搭灯台,写封书信与姐带。郎去当兵姐在家,我三五两年不得来,你自个儿移花别处栽……”
听过这首民歌吧?
1928年2月,南昌起义失败,贺锦斋随贺龙回到洪家关老家,重新组织革命武装,任湘鄂边工农革命军第一师师长。他的妻子戴桂香,人长得好,歌唱得好。贺锦斋是个有文化的红色将军,上马能杀敌,下马会吟诗。一天夜里,他就着桑植古老民歌《马桑树儿搭灯台》的曲子,重新填词。叫醒妻子,两人对着油灯一遍遍哼唱。
军号响起,戴桂香唱起《马桑树儿搭灯台》为丈夫送行。
1931年5月,贺锦斋为掩护贺龙撤退壮烈牺牲。戴桂香安葬了贺锦斋,一辈子没再嫁人。新中国成立后,搬进洪家关光荣院,之后年年清明,她都要到师长墓前去唱这首歌。
戴奶奶活到95岁,1995年去世。我按照奶奶的遗愿,将她安葬在贺锦斋爷爷的墓旁。
这首歌,我们这儿人人会唱。有人说,我的故事仿佛是现代版的《马桑树儿搭灯台》,不离不弃爱情美好。其实,这歌我是从戴奶奶那里学来的。没有昨天,哪有今天?没有他们,哪有我们?
“光荣院里的老人幸福,我就幸福”
贺晓英院长,实际上是一个合同工,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。
她组织老人到机关、学校讲述革命故事;热情接待来光荣院看望、服务老人的中小学生。光荣院有60把小凳子,是为学生们准备的。光荣院成了洪家关中学、洪家关完小和村委会的革命传统教育基地。在街头遇到有人行凶,她挺身而出,说服闹事者放下了刀子。
贺晓英成了人们敬佩的模范。私人承包的乡自来水厂10多年免收光荣院水费,乡电视转播站免收收视费,一位在株洲工作的桑植籍领导,连续多年定期回光荣院看望老人,为光荣院添置健身器娱乐器材。
1996年3月,贺龙元帅的儿子贺鹏飞、女儿贺晓明专门到洪家关光荣院看望革命老人,对贺晓英表示深深的谢意。
在光荣院前,记者认识了这棵马桑树。
贺晓英—— 你问马桑树的特点?它长不高,开小白花,结小红果,不能做栋梁之材,水分足,砍来当柴火都点不燃。春天,村民把它一捆捆砍下来,丢到田里沤肥。树皮可以入药,治白口疮病。这树算不得伟大,但生命力强,不容易死,这世界少了它也是不行的。
我没什么大追求,也没什么业余爱好,每天就是做些平凡事。光荣院里的老人幸福,我就幸福。(本报记者 唐湘岳 本报通讯员 周怀立 刘军)